第46章 一座名为自由的笼子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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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被裴懋故意视而不见,洪霁心中倒也没有什么芥蒂,裴懋是什么人,怎样的官,如何的功业,整座大骊王朝都一清二楚。洪霁不觉得如今自己的北衙风头正盛,就值得裴懋刮目相看,偶然相逢,就非要主动找自己寒暄客套几句。再说了,他洪霁不一样没有开口说话?

    即便未能当上灵武道总督,他洪霁也是板上钉钉的淮南道首任总督,所谓的仕途顺遂,平步青云,不过如此。洪霁已经不敢奢望更多,但是除了自己当官之外,他还是为人父者,内心深处,他甚至希望能够把自己的正二品总督,换成一个儿子的四品、从四品某地郡守。洪霁就算老死在北衙也无所谓。只是洪霁心知肚明,既然国师主动提及了洪凛和龙首塬,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,那他就必须心领神会,不敢也不愿画蛇添足。

    洪霁独自走在菖蒲河岸边,灵光乍现,莫非那个万众瞩目、暂时却不知花落谁家的灵武道首任总督?!

    三楼那间满屋子清流进士的酒桌,只因为多出了一位刑部侍郎赵繇,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,人人说话变得含蓄,眼神转为柔和,他们仿佛每次伸出筷子夹菜都要深思熟虑一番,每次提杯喝酒都要左右张望几次,才华横溢的茂林郎王钦若好像变得沉默,名士风流的探花郎杨爽也显得局促,相较之下,曹晴朗和荀趣倒是跟先前变化不大。

    大骊京城郎官遍地走,能够被称呼为堂官的侍郎才几个?

    何况赵繇还是那位山崖书院齐先生的嫡传弟子,据说早年在家乡骊珠洞天,给齐静春当了多年的书童,论资排辈,他是文圣一脉货真价实的再传弟子,绣虎的师侄,当然,如今也是新任国师陈平安的……师侄,且是同乡。好事者统计过,去过国师府次数最多的两位京官,正是吏部曹耕心和刑部赵繇。

    赵繇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,故意让自己在这些官场后进显得如何平易近人,之所以赴这个酒局,主要还是想要跟曹晴朗聊几句,刚好张定和严熠都在场,找机会提点几句。

    赵繇自认若是有个曹晴朗这样的学生,定然用心栽培,翰林院已经历练过了,接下来就该去户部、都察院和国子监等衙门辗转一圈,最终去到礼部,花费三十余年光阴,仕途将“清贵”二字做到极致。

    虽然不清楚为何曹晴朗要辞官,在赵繇看来,崔瀺一脉的事功学问,最不讲什么避嫌,既然是陈平安的私淑弟子,又是头等科举正途出身的翰林官,就该在大骊朝一步步往上走,做大官,立大功,青史留名,求三不朽……但是人各有志,不必强求。

    隔壁屋子人声鼎沸,杨爽面露难色,生怕赵侍郎心生不悦,王钦若置若罔闻,内心却是打鼓。

    二楼,关翳然来这边吃饭,是几个好朋友庆祝他升官,即将离京赴任,同时不忘挖苦几句怎么去了莒州这么个地方,关系类似酒鬼曹耕心之于韩祎、韦赹,都是小时候一起玩耍、成年之后也未愈行愈远的好朋友。

    二楼吃饭,本来与三楼也没差多少,不曾想他们摊上一块“风水宝地”,不知道楼上那间屋子的客人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,喜欢时不时就使劲跺脚,楼下的关翳然他们就跟头顶打雷似的。

    关翳然神色如常,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,该吃吃该喝喝。但是同桌几个同龄人,都是京城地面做惯了大爷的俊彦人物,家教严、规矩重也好,自身学养、履历见识也罢,让他们平日里做不出那种仗势欺人的举动,甚至最瞧不上眼的,就是出门在外拿祖辈谥号、父辈官衔说事的这类货色,可他们却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儿,哪里受过这等鸟气,何况他们还占着理。

    有人终于忍不住抬起头,笑骂一句,“这算不算是太岁头上动土?”

    位置距离屋门最近、坐在关翳然桌对面的那个年轻人,名叫赵元晦,他立即放下筷子,试探性说道:“我去跟韦赹说一声,让他帮忙提个醒,让上边这间屋子的客人们适当收敛几分?”

    他的老丈人是蔚州的首富,自己也是都察院经历司的一位正七品都事,三十岁出头的年纪,

    赵元晦只是在这间屋子才会显得不起眼而已。他曾经带着妻子参加过一次类似的饭局,后来她就不乐意凑热闹了,说自己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她虽然是大骊地方巨贾的独女,自然不能说没有见过世面,但还是在很多事上无法理解丈夫,家乡蔚州那边也有好多当官的世家子弟,出门在外,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,可是赵元晦却是反着来的,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。

    赵元晦也没有与她详细解释什么,只是说了句不这样,吃不了都察院这碗饭。

    大骊历史上的都察院,可谓震慑百僚,谁见了都犯怵,也就是近二十年来才不显山不露水,先是被刑部分权,如今又被北衙抢去了风头,归根结底,大概还是职掌都察院的袁崇,不够强势的缘故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说的,何止是山上。

    关翳然给身边好友夹了一筷子菜,笑道:“元晦,算了,饭都快吃完了,不让韦掌柜为难。”

    赵元晦性格稳重,没有多说半句。内心疑惑,总觉得关翳然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掌柜韦赹,有几分不合常理的刮目相看?

    关翳然自然懒得理会一屋子喝高了的嘈杂酒客,也不愿意在时下节骨眼上节外生枝。

    因为在赴任莒州之前,他明天早上还要去一趟国师府,刘洵美一样在列。先前他们碰头,刘洵美小心翼翼询问此次国师府召见他们,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。关翳然同样一头雾水,老老实实说不清楚其中缘由,刘洵美见他不像故意隐瞒真相,就笑骂一句,得怪你关翳然,如果你不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州刺史了,那他还能做一做升官的美梦。

    内心深处,关翳然并不轻松,直觉告诉他明天的国师府议事,将会是大骊王朝“关翳然、刘洵美们”的一道关隘。

    新官上任三把火,如果说第一把火,是自落魄山而来、到大骊京城的剑仙如云,一场庆典,让大骊朝野的人心再度凝聚。害得整座京城官场鸡飞狗跳的北衙,是第二把火。那么第三把火,极有可能,就要烧到所有“靠山”。

    皇帝陛下跨洲缔结盟约,就是一种心照不宣、最有默契的“大权旁落”,任由国师府和陈平安进行一场大刀阔斧的僭越举措?

    关翳然没理由想起当年的酒桌上,那个来自书简湖青峡岛的账房先生,到了岸上,他越喝酒,喝酒越多,酒品最好的年轻人,竟然越是眼神明亮。

    不约而同,两间屋子的客人同时离席,出了屋子站在廊道里边,双方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一边是关翳然为首,俱是身世显赫的官宦子弟,他们离开酒楼,要回去的地方,不是意迟巷就是篪儿街。另一方就比较复杂了,既有周贡这样的风雪庙修士,未来某艘大骊剑舟的船主,也有燕祐这种莫名其妙进了官场的山上谱牒,还有京畿嘉鱼县的两位小官,县丞宋文秀,县尉陆翚。

    即便已经认出关翳然,周贡犹豫了一下,仍是没有说什么。

    反而是关翳然主动移步,拱手笑道:“见过周船主。”

    周贡有些意外,也会认得自己?照理说,他们之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关系。

    说心里话,他希望关翳然这样的世家子,大骊朝越多越好,他们当官越大越好,大骊才能往上走。

    既然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,周贡就帮着介绍起自己的几个朋友。本就心思细腻,又是都察院重点栽培的赵元晦,很快就发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,周贡那边,骨子里最骄傲、且能将这份骄傲隐藏极好的人物,竟是嘉鱼县那个名叫陆翚的县尉。

    一顿酒,喝得开心,高髹心情舒畅,哪怕撇开正事不谈,只当认识这两个新朋友,也不亏了。

    周玄宰与马邑县比较投缘,少年酒力不济事,酒品却是要得,最后是高髹背着醉醺醺的师弟返回镖局。周玄宰被卞年头搀扶走了一程,蓦的翻江倒海,就跑去岸边趴着,呕得满脸眼泪,鲁庄调笑几句,卞春棠却是轻轻拍打这个徒弟的后背,周玄宰吐完之后,脑子顿时清醒几分,年轻胥吏心中默念,河神老爷莫怪罪。

    返回路上,卞春棠拎着鱼灯,轻声道:“那个曹沫,肯定不是高髹他们认为的江湖人士,他要么是官场中人,要么是个出身不低的官宦子弟。”

    鲁庄问道:“为何?”

    周玄宰使劲揉着脸颊,告诉自己不喝酒,以后打死我都都不喝酒了。

    卞春棠笑道:“一般人哪里会在意常住京城的人数。”

    鲁庄揉了揉下巴,半信半疑,“我觉得他身上没有半点官气啊。顶多就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。”

    回县衙的路上,卞春棠自掏腰包,带了一壶酒回去,要送给老人打牙祭。

    许训术好歹是个县衙里边正儿八经的芝麻官,单独有间屋子,不必跟谁通铺。

    正在翻阅一本泛黄的形家书籍,老人听到敲门声,起身去开了门,见着他们几个刚刚从外边返回的年轻人,道了声谢,接过酒之前。许训术晃了晃脑袋,使劲揉了揉眼睛,满脸不敢置信,心中惊叹不已,好大一场发迹!

    返回国师府的路上,郭竹酒和谢狗各自高举着手中的鱼灯,她们就像俩活泼的市井少女。

    容鱼默然无语,心境祥和。

    有人最聪明,但他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这座世界。好像作为他的继任者,并没有那么聪明,但是他始终怀揣着一种热烈到没道理的希望,愿意用笨法子,跟世道慢慢往前走,一起往上走。

    反正今夜无事,裴懋便沿着这条菖蒲河,一路走到了那座昔年担任监督、为官一年的海岱门。

    裴懋环顾四周,这位巡狩使既非修士,也非武夫,但是不知为何,冥冥之中,他好像有一种错觉,只觉得山上山下,神仙凡俗,帝王将相贩夫走卒,男女老幼,都在一座名为“自由”的笼中。

    仿佛早已有人顶天立地,撑起了无数的规矩,作那光阴长河的中流砥柱,用一种温柔缱绻的眼神俯瞰着一切有灵众生。

    一个年轻容貌的外乡道士,带着一个名叫柴芜的小女孩,双方道龄悬殊,境界倒是只差了两个。他们一起下山,来到跳鱼山的山脚停步,赵天籁笑问道:“我们是往北走,还是往南走?”

    柴芜有些紧张,“天师,不同方向,有讲究吗?”

    好歹是在山上待惯了的小姑娘,她也晓得山上神仙们学问大,趋吉避凶的规矩多呐。

    赵天籁微笑道:“无甚讲究,自然而然,随心而走。”

    是往万丈红尘的热闹中去见人生百态,还是去到深山大泽躲清净觅清凉,都是修行,道书上边千言万语,诀窍无非守心二字。

    随后他们就徒步走向槐黄镇,打算沿着铁符江一路去棋墩山,红烛镇……期间路过落魄山那边的山门,却发现玉簪布裙的青丘狐主等候已久,她带着住在后山的一双少年少女,修道求仙的曹荫,学拳的侍女曹鸯,他们一起在这边等着赵天师和柴芜。

    青丘狐主笑道:“下山之前,我跟他们打了个赌,若是能够遇见赵天师,就厚脸帮他们讨要一份机缘,若是遇不见你们,就各回各家。赵天师,介不介意我们跟着一起游历,嫌不嫌累赘?”

    赵天师说道:“正好,就当结伴同游的一场互参。”

    青丘狐主松了口气,看似言语随意,道心总是紧绷,毕竟对方是一位“自称雷法第二,无人敢称第一”的大真人。世间有太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物,眼前这位天师府黄紫贵人,青丘狐主反而觉得山上对他的溢美之词还不够。

    见着了龙虎山赵天师,曹荫心情激荡,曹鸯略好几分,一来少女是位纯粹武夫,再者她在这个世上真正敬若神明的人物,只有此山的主人,那位曾经教过拳的陈先生。

    一路上,多是柴芜在好奇询问一些听着很大、很空的问题,例如“在天师眼中,什么叫‘功德圆满’呢?”又或是一些很直白的问题,比如赵天师也会看佛家典籍吗?赵天籁一一作答,并无半点不耐烦。

    赵天师回首看山。

    ““道士”远古岁月就已经有,而“道场”一说,是佛家最早以文字记载在书的,用以形容佛、佛法常驻之地。既然即心即佛,儒家也说赤子之心,道家也在心与性命下苦功夫。修道之人,都在讲一颗道心,悠悠然讲了万年。

    那么这座名为落魄的山,又住着那位年轻山主怎样的心呢?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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